《中国土地》
我来这座城的时候,黄葛树早就在这里招摇了。
在城里,土地不受欢迎,水泥成了城市日常的脂粉。水泥硬实,好打理,但也令城市感到单调和窒息。于是,城市便从四面八方的原野上,把成熟的绿色连根拔起,在土地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疤痕。
城市是借树木呼吸的,有树木点缀的地方就有黄葛树。这种树不开花,也不结果,茂密的叶子一年四季都是老旧的绿色,就连树干都是深沉的褐色。按说,城里的树多少都有一点姿色,可黄葛树这般老气横秋的模样,竟然在城里长成了一种风气。
我的故乡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偏僻小县城。我进城的时候那种小的气息还在,连说话都带有泥土的腥味。这种土气令我觉得卑微,走在人群里如同人家脚下的一只蚂蚁。我不敢走进光鲜的大楼里,闪烁的霓虹灯像一只挑逗的眼,近在咫尺却远得如同天上的星星,甚至城里的月光都照不到我的梦里来。
幸好,在踌躇间我遇到了黄葛树,于是像扑在亲人怀里般,一屁股坐在黄葛树裸露的根上。那根似乎是出来透气的,如跃出海面的飞鱼,刚露出身子,扑通一声又埋进黑色的海水中。
喧闹的城市里,黄葛树显得很镇定,只从树上丢下来几颗籽,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很小的沉闷声。一只麻雀也落下来,追着籽儿啄。但它并不吃,只是拨弄着,翻来覆去的,像一个婴儿把玩随手抓来的物件。
我看见了麻雀,麻雀也发现了我。它歪着脑袋打量了我一番,然后跳着碎步,继续玩它的玩具。我不知道这城里的麻雀是根本不怕人,还是只不怕我。但我发现这里的麻雀比其他地方多,胆子也大,且都是与黄葛树为伍的。也许在黄葛树成为城里的居民时,麻雀就先入为主,占据了黄葛树,也就成了这座城里的主人。
在这座城里,黄葛树算不上抢眼的风景,也无意被人万般宠爱。当初被挖过来的时候,它权当换了一种生活的方式,就像我们吃饭时,一直喜欢端着碗蹲在被踩缺的门槛上,后来被叫上了桌,一本正经地吃。这座城市的四季温润,不痛不痒,春里夹着夏,冬里含着秋,优雅舒适,甚至有些慵懒。这里的季节分水岭模糊,黄葛树的反应也迟钝,自从它离开那片熟悉的土地后,也不知是真变糊涂了还是装糊涂。例如春天,其他树叶都献媚般地装嫩时,黄葛树的叶子并不着急,一点点,一片片,从老叶中冒出淡黄。待下了几场夜雨,那叶儿又成深色了,另一批淡黄又星星点点冒出来。于是,人们眼中看到的,仍然是一树老旧的深绿色。其实,黄葛树在哪个季节都有春天。春天只是黄葛树的念头,似乎一想起来,就开始冒嫩叶,就像困了的人,张嘴就是一个仰天的哈欠。
城里的其他树都有树的姿态,例如樟树。樟树高大笔挺,那从头到脚的气势,让人感觉连天空都是它的。那与生俱来的氤氲木香,更让它多了一层贵气。在城里,银杏树也是一道受人追捧的风景,那蝶儿般的叶子,从鹅黄到翠绿,从翠绿到嫩黄,最后蜕变成一树的金黄,打开的树冠,如同走出皇城的华盖。城市里的春夏之色、秋冬之味,全让它们表演完了。
在城里,黄葛树就像一个潜心修炼的忍者,从不在乎其他树怎么想、怎么看,只按照自己的逻辑活着。招呼一下从高原雪山溜达出来的风,伸手接住夜里叮叮当当的雨,挺好。黄葛树享受孤独,却不乏心气。它的树干粗大,但并不高,一般在长到一米多时便改变了主意,分成很多枝丫,自谋生路,就像一个并不宽裕的多子女家庭,过早分了家。这些枝丫处处都暴露出强烈的求生欲望,只要能往上长,什么方式都行。有的直通通逼向蓝天,有的绕过其他障碍物拐着弯走,有的骑着其它枝丫往上爬——所有的努力都只为占据头顶那片蓝天。如果没有约束,黄葛树就有些霸道,打开的树冠占据了方圆十多米的空间。相形之下,其他树在它身边就显得矮小了许多。也许,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,如何活出自己的精彩才是黄葛树的执念。
其实,黄葛树错了。城市是人类的城市,而不是自己的植物世界。在城市赋比兴的大词章里,黄葛树只是其中的一个标点符号。黄葛树始终没有醒悟过来,它的枝丫长得肆无忌惮,挡住人行道,横过马路,甚至连红绿灯都遮挡了。它只争朝夕,根本没有顾及它身下行色匆匆的人。最终,它惹了众怒,被拿着电动锯的工人,无情地裁砍,留下一圈渗出泪水的疤痕。但黄葛树知错能改,改了不犯。在留下疤痕的地方,它会从周围悄悄地长满,像涂了一圈褐色的牙膏,直到中间只有一小块裸露的肌肤。哪怕多少个春来勃发,此处都已心如死灰。